華為20年歷程
1988年,當任正非創辦華為技術有限公司時已經43歲,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,已經可以開始考慮如何安排退休了。
這家只有6個員工,資產21000元,租賃了另外一家電子工廠六樓來辦公的企業,與當時其他的公司并無二致。20年后的今天,華為成了全球通信電子業的巨頭,這簡直是個神話。
在過去的20年中,這個神話可以由三個時間點來表述,它們分別是1988年、1998年和2003年。1988年,華為開始運營;1998年,華為開始接受IBM等外部咨詢顧問的管理改造;2003年,華為實現了國際市場的大規模突破。當然,這些時間節點只是華為行動的起始時間點,而華為對這些問題的思考則是個漸進的過程。
1988:兩個優勢的開端 整個1990年代,中國的通信產業發展狂飆突進,包括華為在內的中國通信設備制造商亦得益于此。在固話市場,電話交換機裝機總量從1991年的1445萬門飆升到2000年的17926萬門,增長了12.4倍。移動通信市場也從1991年的4.75萬戶,飆升到2000年的8453萬戶,增長了整整1700多倍。
更重要的是,在技術周期上,中國固定電話和移動通信的普及周期相差不大,兩個市場的疊加使中國通信設備市場在1990年代出現了爆炸式的增長。
當我們試圖理解華為成功的原因時,有兩位在華為服務9年的高管做了非常有趣的表述,一位說:“因為我們圈了一塊肥田。”另一位則形象地描述:“電子通信行業是一片深水,只有深水才能養大魚。”肥田意味著高利潤,深水意味著巨大的市場空間。
華為高級顧問、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吳春波對中國三個行業最優秀的三家企業華為、萬科和聯想比較分析后指出,華為和萬科都處于一個高利潤高速成長的行業,發展迅速。而在漢卡技術被市場淘汰后,聯想的暴利時代就結束了,迎之而來的是微利市場的廝殺。
但是,當我們分析電信市場的價值鏈時會發現,高附加值的電信設備行業,它的價值鏈與1990年代盛行于珠江三角洲的加工制造業完全不同。價值最豐厚的區域集中在價值鏈的兩端—研發和市場。沒有研發能力就只能做代理或代工,賺一點辛苦錢;沒有市場能力,再好的產品,產品周期過了也就只能作廢品處理。
華為把46%的人力集中在研發,將33%的人力集中在市場。這是知識力密集型的組織形式與制造業代工的巨大不同,它使中國企業有可能擺脫一直位于價值鏈低端的宿命,獲得更豐厚的利潤和再生能力。
有統計說,電信設備的物料成本只占價格的3%,因此在制造方面,知識力密集型企業完全可以交給中國強大的代工制造企業。
高額的利潤和龐大的市場并不意味著一定為華為所得。BDA首席分析師方美琴認為,華為身上充分體現了一個市場新進入者的后發優勢,那就是用低價、良好的客戶服務和高效研發快速占領市場。
華為的研發本質上是一種積極跟隨的模式,它模仿國外的先進設備,然后做改良,增加更多的功能模塊。
任正非公開承認,“至今為止,華為并沒有一項原創性的產品發明。我們主要是在西方公司的研發成果上進行了一些功能、特性上的改進,以及集成能力的提升,我們的研發成果更多表現在工程設計、工程實現方面的技術進步上。”
任正非并非不想做原創性的發明,不過,知識和專利的積累需要時間,更需要大量有創新能力的人才,而中國的資源稟賦并非如此。中國不斷改善的高等教育提供了大量有素養的知識員工,他們經過華為的培訓,在3個月中就能成為工程師,且薪酬遠低于國際同行。
在市場上,華為也強化了這種低成本、高素質、大規模的優勢。在1990年代,國際品牌雖然有技術優勢,但其價格遠高于華為,而且其服務速度也很難跟上。
“狼性”曾經是華為文化的一個標志,推動華為在市場上攻城略地。大規模的營銷人員確定了華為在市場上的優勢,他們為客戶提供快速而周全的貼身服務。
周俊曾經是華為河北和寧夏的銷售代表,他說:“我們跟客戶保持良好的關系,甚至在一些縣市的電信局也有自己的辦公室,隨時給客戶解決問題,而國際大公司在一個省可能就只有幾個人,怎么能跟我們比?”
1998:均衡的管理是核心競爭力 2008年2月,華為給為自己做了10年管理咨詢的IBM咨詢師們送行。
由于長期密切的并肩作戰,在送別現場,華為一位副總失聲痛哭。盡管對IBM來說,這只是一個商業咨詢項目。“但對華為而言,卻意味著脫胎換骨,任正非對IBM的感激是無以言表的”,一位中層干部說。
華為的這場變革始于1998年,當時,中國的國企改革進入深水區,包括職工代表大會、承包制、廠長負責制等一系列改革已經基本上失敗了。坦率地講,就是中國傳統的管理實踐徹底宣告失敗了。華為必須從全球視角尋求一個適合自己發展道路的管理模式。
對于知識力密集型企業來說,大規模的人力資源分配在研發和市場兩邊,管理人員占的比例比較少,如果不能實現從客戶需求到研發再回到客戶的端到端的管理,企業只能隨著規模擴張而崩潰。
在知識力密集型企業,知識員工由于掌握了知識而具有更強的自主性和市場議價能力,因此, 知識力密集型企業必須靠管理來提升效率,而不是靠壓低員工的收入。
華為提供了一個管理變革的典范。任正非一直強調華為與IBM、思科等企業的人均效率比。在2001年,華為和IBM、思科的人均效率比為1:3.5,而到2006年前后,已經到1:2.6左右,這使華為的知識員工的低成本優勢顯現出來。否則,知識員工的低成本優勢,仍然會被管理的低效率對沖掉。
從1995年開始,華為從兩個方向對管理做了探索。對內,華為開始對歷史經驗做出總結,這些智慧集中表述為《華為基本法》;對外,華為開始以IBM為標桿來學習。從這一年開始,華為和它的歷史同伴們,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。
事實上,華為的管理學習早就開始了。盡管任正非身上充滿了毛式色彩,但是1998年之前,任正非的老師是杰克·韋爾奇,他想學習韋爾奇的“六西格瑪”管理模式。但“六西格瑪”更適合高端制造業的質量管理,對于定制化的、通信設備,管理改革的效果并不明顯。
1998年,華為在戰略管理和項目管理之間矛盾重重。一位老員工說,“當時就是亂。生意好得不得了,訂單雪片一樣飛過來。不過,產品經理對客戶需求滿口答應,最后研發部門卻沒辦法按時完成,生產部門發錯貨更是家常便飯。”
更重要的是,華為開發的產品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極端復雜的大型產品系統,如 GSM、數據通訊、WCDMA等,軟件規模均超過了千萬行代碼,由分布在不同領域的數千名開發人員歷時2~3年方能完成。要管理和協調這么一支龐大的開發團隊,保證千萬行代碼不出差錯,不僅需要超人的智慧,更需要一種有效的管理策略。
類似的問題也曾出現在藍色巨人IBM身上。20世紀90年代初,郭士納操刀讓技術強大但缺乏章法的IBM進入IPD(Integrated Product Development,集成產品開發)的管理文化,成功地推動IBM走上了從技術向市場轉化的商業路徑,使企業各個環節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。
1999年初,由IBM作為咨詢方設計的IPD變革在華為正式啟動。IPD是關于產品開發(從產品概念產生到產品發布的全過程)的一種理念和方法,它強調以市場和客戶需求作為產品開發的驅動力,在產品設計中就構建產品質量、成本、可制造性和可服務性等方面的優勢。
更重要的是,IPD將產品開發作為一項投資進行管理。在產品開發的每個階段,都從商業的角度而不是從技術的角度進行評估,以確保產品投資回報的實現,或盡可能減少投資失敗所造成的損失。這也是IBM在管理上的核心思想—“一次做對”。
IBM對華為最重要的咨詢成果是集成產品開發(IPD)和集成供應鏈管理(ISCM),當然根據新設計的管理流程,IBM為華為設計了全球化的內部管理網絡,這使得華為在以后的全球化擴張中,能夠保持統一的有效管理,避免失控。
任正非將推行IPD上升到了華為的生存層面:“IPD關系到公司未來的生存和發展,各級組織、各級部門都要充分認識到它的重要性。通過‘削足適履’來穿好‘美國鞋’的痛苦,換來的將是系統順暢運行的喜悅。”
與此同時,華為開始與Hay Group(合益集團)合作,進行了人力資源管理變革;在財務和質量控制方面,華為聘請了普華永道和FhG公司做咨詢;2005年開始,華為又與Hay合作,進行領導力培養、開發和領導力素質模型的建立,為公司面向全球發展培養領導者。另外,華為還引進了英國的國家職業標準體系和德國的生產質量控制體系。
在學習各種先進經驗的基礎上,任正非形成了關于均衡管理的思想。“繼續堅持均衡的發展思想,推進各項工作的改革和改良。均衡就是生產力的最有效形態。通過持之以恒的改進,不斷地增強組織活力,提高企業的整體競爭力,以及不斷提高人均效率。”這是華為長期堅守的核心價值觀。
因此,知識力密集型企業的管理特點是以流程化的均衡管理作為手段,以人均效率的提高為目標,獲得比較優勢。
吳春波通過阿爾卡特、朗訊與華為的對比發現,前者需要三個月完成的研發流程,華為基本一個月內就可以成型。因此,雖然華為的各條產品線并不具有世界級的先進技術或者前瞻性,但它為滿足運營商具體業務和戰略而進行的產品研發和快速、準確的執行能力,成為華為在世界范圍內高速擴張的核心競爭力。
2003:國際市場的規模突破 對于任正非來說,世界級企業是他畢生的目標。華為對國際化一直有近乎癡狂的理想。撇開任正非的個人性格和野心,認真分析就會發現,知識力密集型企業必然會走向國際化,這是產品性質決定的。它們的產品是高附加值的知識產品,這種產品的特性之一就是容易復制,而大規模的復制將大大攤薄成本。
2003年前后,華為在GSM上已經投入十幾億元研發經費,在3G上也以每年十幾億元投入。如果在國內市場沒有足夠的訂單,華為甚至連研發成本都無法收回。
按照業內一般的看法,全球電信業的投資中,大約有40%是在北美,30%是在歐洲。華為要形成日本索尼、韓國三星那樣的國際化道路,這個70%的龐大市場無論如何都是無法規避的。
面對巨大的市場,任正非說:“我們不盡快使這些產品全球覆蓋,其實就是投資的浪費,機會的喪失。”
價格永遠是中國知識力密集型企業的優勢,華為在美國的廣告詞就是“它們唯一不同的就是價格”。
而在國際市場上,華為仍然采取在國內市場也采取的“從農村包圍城市”策略,從亞洲、非洲的第三世界國家入手。在這些國家,華為的競爭對手不是當地的廉價勞工,仍然是跨國公司的銷售人員和他們的代理,這使得華為的“狼性”發揮得淋漓盡致。
一位在剛果的市場代表說:“這個地方雖然亂,但是塊好地,拱一拱就能拱出金子來。”而在這塊能拱出金子的地方,愛立信、諾基亞等國際品牌卻很難派銷售人員來,因為高額的員工補貼讓他們的產品毫無優勢可言。
事實上,知識力密集型企業依靠國際化也可以化解國內市場不穩定的風險。華為一些研發部門的員工私下坦承,如果2000年前后華為也去研究TD標準的設備,而中國的3G牌照拖到2008年才發放,華為只能等死。
現在,華為完全可以用“王者歸來”的自豪面對中國市場。很多華為員工談到今天的中國市場時,都表現出一種高度的自信。“我們經過了國際主流運營商最苛刻的認證,也有世界最主流的技術。”
我們不得不強調,以華為為首的知識力密集型企業,一定是在國際貿易和國際競爭中獲得比較優勢的,因此,一旦能在國內市場獲得比較優勢,在國際市場上做好市場成本的控制,這種優勢將會“天然”地放大。
華為模式或許無法復制,華為一貫的低調也給學習華為增添了不小的難度,但我們還是可以從它20年的成長軌跡中發現一些具有普遍價值的經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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